2018年10月17日 星期三

我花費一輩子的時間看自己的肚臍

無論在哪家戲院,羅馬尼亞片《禁身接觸》,都一天只演一兩場。下午我從手機螢幕看到電影開演時刻,劈手把傘扔進袋子,抓起衝出門去,對雨中擋住我的每個路人粗聲怒斥而過。結果還是遲到了。

✪開場不久吧,永遠面帶愁容的五十歲女主角,在家召男妓。

獨居全白的家,冷冽白牆,白沙發,白床單。像病房,你在那候診長椅上發抖問人時、有人會告訴你「因為是中央空調,所以冷氣沒辦法調小」之類的。

在她臥室,女主角離床遠遠,看年輕男人脫光走到床邊。她在椅子上反坐著,靠椅背盾牌掩護身體。

但她的主觀鏡頭,貼近窺伺他背腿皮膚、痣、斑。女人問他腿側的刺青是什麼,一排卦象似的平行粗短橫線。他說是保加利亞文。

問他這刺青外文什麼意思,他答:「這有點隱私。」

呼應他的拒絕,他們沒有上床。只是她遠遠看他自慰,穿衣,撿起鈔票塞進褲子走人。

✪結局,那床上,另一個男人蜷在女主角身邊,兩人全裸。男人叫她唱搖籃曲,她唱完,於是男人說:「那我也唱吧,是冰島語的搖籃曲。」微笑。她再次問,那些話是什麼意思。

他解釋了歌詞。睡吧小男孩,等等。



電影看到這裡,我哭了出來。此刻打字想起,又再度淚牛滿面。

前一晚我想著,人格冰山,在日常海面底下,被擱置不討論的絕大部分,每個人,對於別人都是外國人,依循的都是外國習俗,說的話都是外國語,無法理解。每兩個人之間,都有決定性的文化鴻溝。有時候雞同鴨講摸不著邊的壓力,那意義的空白,逼著要我履行義務去聽懂意思,把我逼瘋。

馬里亞納海溝不是地球最深的海溝。捷運上隨便兩個站著聊天的乘客之間才是。在對話中,我需要羅塞塔石碑。
這塊碑刻了古埃及法老的詔書,因為上面有三種語言對照,學者才破解了古埃及象形文的意義。
而這齣電影就是石碑出土的過程(誤)。



片中女主角和自慰男人的對話,與其說是上床前的閒聊,不如說是新班級開學第一天,她找話題搭訕鄰座同學,試著交朋友。殊不知女主角是個轉學生,其他人彼此已經熟識,有了自己的小圈子,對她無甚興趣。瞥她一眼,就呼朋引伴上福利社去了。這個人寂寞到去問一個陌生男人,試著探索對方的想法、為人。

而房裡那個男人並沒等著交朋友。這男人拒絕她,也是理所當然。不過,這一個人的拒絕,是告訴觀眾,她試過的一百次是怎樣被拒的吧。

而最後有一個人居然回答了她的問題。即使問題看來那麼無關緊要,卻代表了接納。遍尋不得,最終為自我坦露而羞愧欲死的女主角,遇到了接納。

那尋覓太苦,痛苦太大了,觀眾受防衛保護,感受不到。

只有當接納來臨,痛苦被減輕,眼淚被垂憐赦免時,觀眾才可感到那尋覓碰壁的辛酸。



看電影介紹說,女主角召妓不上床,只看男人自慰。我想這說得不對,是因為遇到這個男人,拒絕了她探問,所以她這次只能看著他自慰。

那男人應召來跟陌生女人上床,滿懷羞恥,在自己不察的暗處有個地方大叫「休想碰我」。也許他是願意兼做女人生意的男同志,接觸越不牽扯到他個人的感受,他就越輕鬆。總之他走進一個陌生環境,在陌生人面前脫得精光,這對他並不愉快。他豎起圍牆保護自己,不肯告訴她刺青的意義。就算是自慰給人看,也像在動物園囚籠裡兜圈給遊客觀賞,帶著受困的憤恨。

男人自慰時,女主角的主觀鏡頭,已經失去剛才充滿好奇的欣賞、近乎愛意的凝視,就只是盡責地遠遠看而已。表示男人那再婉轉客氣的拒絕,對於一個敞開自己準備跟他上床的女人而言,也等於兜頭賞一巴掌,她受傷了。

他不知道。這男人能做什麼呢?他什麼都不該做,應該立刻回家吃雞排喝珍奶打電動追劇,嗑完藥然後抱貓睡覺。

女主角沒打槍他,但盡力圓場也於事無補。男人不領情,冷冷離開。



經過電影開頭這次,我猜她學會了傳統看照片挑人行不通,被誤導選到體面正常人。這男人預設了銀貨兩訖的框架,以為性就是性器官接觸,快感,結束。所以腦袋迅速把褲子脫了上床,身體在擋人撞人格殺無論。

她上網篩選窗口,一步一步走向非典型男人。樣子不像雜誌封面男星、廣告模特兒、演員,被過濾絕不會出現在螢幕上的男人。

✪戴珍珠項鍊、穿低胸灰色絲質套裝迷你裙的跨性別生理男,在網路廣告影片裡穿著三點式內衣,日耳曼長臉膛像威廉赫特演《蜘蛛女之吻》蜘蛛妖女,姿態撩人說,「我時間很貴,但我值得。」說明絕非冰山美男。她是狗型人,一種看似安靜沉穩的三八,打從骨子裡熱愛生命、熱愛跟她坐在同一張沙發的人類,隨時埋伏著撲舔之心。我發誓沒有人像她從工作中得到這麼多的個人樂趣。

對女主角充滿興趣,想了解她是怎麼挑上自己的。

試著誘騙女主角拉近距離,哄她說:「當街拉客什麼的,什麼活兒我都幹過了,就是沒做過集體偷窺秀,今天很想表演。所以囉,想像這裡滿滿都是男人喔,現在這邊小窗戶打開,那邊小窗戶打開囉」,替女主角創造她不在場的距離幻覺,舒緩壓力。此舉感人熱淚,溫柔好似老祖母在哄幼兒再吃一口飯。雖然兩者都不見得有何幫助,可能只是讓蜘蛛女和老祖母自己高興而已。但誰說不行呢?

兩人在沙發上對坐,但蜘蛛女眼睛色迷迷向下瞄,情不自禁受到女主角的吸引。

只要有她的鏡頭,都喜感洋溢,讓觀眾為男女主角的悲劇身世哭死之餘得到喘息。

✪大鬍子毛熊大叔治療師,對她當胸捶擊,模擬她心理受創時的痛感。

現在是簡報羅馬尼亞的治療發展現況?比起專業演講,這電影票未免太划算。

總之女主角的快樂夥伴,個個忠肝義膽,義薄雲天,「江湖豪傑來相助,王朝和馬漢在身邊~~」

她們有腦有心,都跟她們的啤酒肚一樣溫和寬厚、聰慧敏銳、彈性開放,富於啟發。

我想大叫她們難不成都被閹了,睪丸酮從來沒有授權她們這麼熱情又隨和吧。她們好到不像真的,讓我反覆想起日本漫畫《我可以被擁抱嗎?因為太過寂寞而叫了蕾絲邊應召》憂鬱症作者永田カビ從女女交易網站找到的,在賓館床上親切照顧她的女孩兒們。雖然那些女孩兒有時也因為認真過頭,賣力服務,而在另一極端和自慰男人遙相呼應。電影女主角選了有女性乳房、陰莖的生理男,也令人想起永田カビ想找年輕母親類型的性伴侶。

王朝和馬漢各在自己的場次,問她想要什麼。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,跟她們問路,她們得要陪她一步一步一起找。就像她身上衣服的黑色,她家裡的全白,乍看禁慾的無色彩,是還不知道要上什麼色的未定狀態。她的家,空著,只能用演奏會唱片的聲音去填滿空氣,她告訴訪客她爸爸是鋼琴師。所以,其實那滿滿的聲音,也不是她的顏色。

你對你的身體有什麼感覺?

她不知道。跟自慰男人一樣,她的腦袋跟身體也被大鋸美人分家,沒聯絡很久了。



女主角老父住院。她趁探望,固定隔窗偷看一個集體治療。室內暖白,到處都是枕頭靠墊,整個是天堂雲堆,眾人有如半裸肥胖小天使亂飛。人人白衣,兩兩一組坐躺,同性或異性都有,每組當中都有一位腦性麻痺者、小兒麻痺者,或輪椅身障者。老師在帶靜心,接著要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到指尖,去觸摸對方的臉,像是指尖長了一隻眼睛。非常慢。非常慢。

起初我想說這也是性治療,後來看好像是單純的治療。不過,所有療癒必然同時帶來性的療癒。這邊也一樣,看似很不OK、需要幫助的人,跟看似很OK的人,馬上逆轉。完全是佐藤學,讓小學生互相教。

眉目深邃的光頭青年,因隔絕於自己的情緒而受苦。尾隨著一個黑豹一般、鞭子一般的貼頭皮黑短髮美女,從服飾店她試過的衣衫上拈起她的頭髮,在她離開咖啡店後、進去啜她喝剩的那杯咖啡,躺在床上想著她,整個人在無邊吶喊聲中變成她。

課堂上同組的小兒麻痺長髮青年,鏡頭用大量時間凝視他,他清澈透亮的藍眼,上排牙齒扭成一個蛋杯大小,舌頭僵固貼在上排牙齒底下吐出,生人辨認他的話聲需要一點時間適應。四肢萎縮,臥躺任人搬運。

然而,「你對你的身體有什麼感覺?」

他愉快地清點:
我喜歡我的眼睛,大家都說很漂亮。
我喜歡我的頭髮,有我的個性。
我喜歡我的生殖器,尺寸正常,功能很好,整個完美......



有人會覺得這叫做政治正確,過於模範。但我看了哭。

因在台灣,政治正確,永遠只是右派用來罵根本不成氣候的左派的髒話。此地許多人把張愛玲偶一為之的俏皮話奉為圭臬:「最近我在一中英文書上看到兩句話,借來罵那種對於自己過份感到興趣的作家,倒是非常恰當:『他們花費一輩子的時間瞪眼看自己的肚臍,並且想法子尋找,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興趣的,叫人家也來瞪眼看。』」忽略張的自嘲:「我這算不算肚臍眼展覽,我有點疑心,但也還是寫了。」斷章取義,貶低自我揭露,限制自己,也用來攻擊他們不感興趣的人。

我想給專制國家的特色清單加上一條,就是把肚臍眼列為禁忌,非禮不看不聽不說。

這部電影剛好用了一段戲來討論看肚臍的妙處。但講什麼我已經忘了。因為看這部電影的大部分時間,我都在想自己的事,跳過很多對白情節,應該也看錯寫錯一大堆。

我像片中不斷曝光入鏡的收音麥克風、攝影機、導演一樣,參加了這部電影,跟他們一起討論自己。



這部片講英語,起初我覺得很奇怪,想像國片全台灣演員,在沒有劇情合理性(譬如外商公司、美國學校等環境)的情況下,全英語演出會是怎樣,演員和觀眾有辦法入戲嗎?像《犬之島》,把故事舞台的日語,當成狗狗耳中人類講的外星話,我們狗狗跟觀眾都聽不懂啦;我們狗狗都講英語,這才是人話啦。是好了沒。

隨著後來不停累積那些攝影機跟人鏡裡鏡外來來去去,我開始相信它其實不是電影,本質是跨國工作坊。所以用英語,要觀眾介入。



總之呢,

我花費一輩子的時間看自己的肚臍,

並且想法子尋找,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興趣的,叫人家也來看。



開頭自慰男人身上的保加利亞語刺青,意思是:「這有點隱私。」(誤)

(圖為此片劇照)
#禁身接觸
#性創傷
#親密恐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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