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10月17日 星期三

我花費一輩子的時間看自己的肚臍

無論在哪家戲院,羅馬尼亞片《禁身接觸》,都一天只演一兩場。下午我從手機螢幕看到電影開演時刻,劈手把傘扔進袋子,抓起衝出門去,對雨中擋住我的每個路人粗聲怒斥而過。結果還是遲到了。

✪開場不久吧,永遠面帶愁容的五十歲女主角,在家召男妓。

獨居全白的家,冷冽白牆,白沙發,白床單。像病房,你在那候診長椅上發抖問人時、有人會告訴你「因為是中央空調,所以冷氣沒辦法調小」之類的。

在她臥室,女主角離床遠遠,看年輕男人脫光走到床邊。她在椅子上反坐著,靠椅背盾牌掩護身體。

但她的主觀鏡頭,貼近窺伺他背腿皮膚、痣、斑。女人問他腿側的刺青是什麼,一排卦象似的平行粗短橫線。他說是保加利亞文。

問他這刺青外文什麼意思,他答:「這有點隱私。」

呼應他的拒絕,他們沒有上床。只是她遠遠看他自慰,穿衣,撿起鈔票塞進褲子走人。

✪結局,那床上,另一個男人蜷在女主角身邊,兩人全裸。男人叫她唱搖籃曲,她唱完,於是男人說:「那我也唱吧,是冰島語的搖籃曲。」微笑。她再次問,那些話是什麼意思。

他解釋了歌詞。睡吧小男孩,等等。



電影看到這裡,我哭了出來。此刻打字想起,又再度淚牛滿面。

前一晚我想著,人格冰山,在日常海面底下,被擱置不討論的絕大部分,每個人,對於別人都是外國人,依循的都是外國習俗,說的話都是外國語,無法理解。每兩個人之間,都有決定性的文化鴻溝。有時候雞同鴨講摸不著邊的壓力,那意義的空白,逼著要我履行義務去聽懂意思,把我逼瘋。

馬里亞納海溝不是地球最深的海溝。捷運上隨便兩個站著聊天的乘客之間才是。在對話中,我需要羅塞塔石碑。
這塊碑刻了古埃及法老的詔書,因為上面有三種語言對照,學者才破解了古埃及象形文的意義。
而這齣電影就是石碑出土的過程(誤)。



片中女主角和自慰男人的對話,與其說是上床前的閒聊,不如說是新班級開學第一天,她找話題搭訕鄰座同學,試著交朋友。殊不知女主角是個轉學生,其他人彼此已經熟識,有了自己的小圈子,對她無甚興趣。瞥她一眼,就呼朋引伴上福利社去了。這個人寂寞到去問一個陌生男人,試著探索對方的想法、為人。

而房裡那個男人並沒等著交朋友。這男人拒絕她,也是理所當然。不過,這一個人的拒絕,是告訴觀眾,她試過的一百次是怎樣被拒的吧。

而最後有一個人居然回答了她的問題。即使問題看來那麼無關緊要,卻代表了接納。遍尋不得,最終為自我坦露而羞愧欲死的女主角,遇到了接納。

那尋覓太苦,痛苦太大了,觀眾受防衛保護,感受不到。

只有當接納來臨,痛苦被減輕,眼淚被垂憐赦免時,觀眾才可感到那尋覓碰壁的辛酸。



看電影介紹說,女主角召妓不上床,只看男人自慰。我想這說得不對,是因為遇到這個男人,拒絕了她探問,所以她這次只能看著他自慰。

那男人應召來跟陌生女人上床,滿懷羞恥,在自己不察的暗處有個地方大叫「休想碰我」。也許他是願意兼做女人生意的男同志,接觸越不牽扯到他個人的感受,他就越輕鬆。總之他走進一個陌生環境,在陌生人面前脫得精光,這對他並不愉快。他豎起圍牆保護自己,不肯告訴她刺青的意義。就算是自慰給人看,也像在動物園囚籠裡兜圈給遊客觀賞,帶著受困的憤恨。

男人自慰時,女主角的主觀鏡頭,已經失去剛才充滿好奇的欣賞、近乎愛意的凝視,就只是盡責地遠遠看而已。表示男人那再婉轉客氣的拒絕,對於一個敞開自己準備跟他上床的女人而言,也等於兜頭賞一巴掌,她受傷了。

他不知道。這男人能做什麼呢?他什麼都不該做,應該立刻回家吃雞排喝珍奶打電動追劇,嗑完藥然後抱貓睡覺。

女主角沒打槍他,但盡力圓場也於事無補。男人不領情,冷冷離開。



經過電影開頭這次,我猜她學會了傳統看照片挑人行不通,被誤導選到體面正常人。這男人預設了銀貨兩訖的框架,以為性就是性器官接觸,快感,結束。所以腦袋迅速把褲子脫了上床,身體在擋人撞人格殺無論。

她上網篩選窗口,一步一步走向非典型男人。樣子不像雜誌封面男星、廣告模特兒、演員,被過濾絕不會出現在螢幕上的男人。

✪戴珍珠項鍊、穿低胸灰色絲質套裝迷你裙的跨性別生理男,在網路廣告影片裡穿著三點式內衣,日耳曼長臉膛像威廉赫特演《蜘蛛女之吻》蜘蛛妖女,姿態撩人說,「我時間很貴,但我值得。」說明絕非冰山美男。她是狗型人,一種看似安靜沉穩的三八,打從骨子裡熱愛生命、熱愛跟她坐在同一張沙發的人類,隨時埋伏著撲舔之心。我發誓沒有人像她從工作中得到這麼多的個人樂趣。

對女主角充滿興趣,想了解她是怎麼挑上自己的。

試著誘騙女主角拉近距離,哄她說:「當街拉客什麼的,什麼活兒我都幹過了,就是沒做過集體偷窺秀,今天很想表演。所以囉,想像這裡滿滿都是男人喔,現在這邊小窗戶打開,那邊小窗戶打開囉」,替女主角創造她不在場的距離幻覺,舒緩壓力。此舉感人熱淚,溫柔好似老祖母在哄幼兒再吃一口飯。雖然兩者都不見得有何幫助,可能只是讓蜘蛛女和老祖母自己高興而已。但誰說不行呢?

兩人在沙發上對坐,但蜘蛛女眼睛色迷迷向下瞄,情不自禁受到女主角的吸引。

只要有她的鏡頭,都喜感洋溢,讓觀眾為男女主角的悲劇身世哭死之餘得到喘息。

✪大鬍子毛熊大叔治療師,對她當胸捶擊,模擬她心理受創時的痛感。

現在是簡報羅馬尼亞的治療發展現況?比起專業演講,這電影票未免太划算。

總之女主角的快樂夥伴,個個忠肝義膽,義薄雲天,「江湖豪傑來相助,王朝和馬漢在身邊~~」

她們有腦有心,都跟她們的啤酒肚一樣溫和寬厚、聰慧敏銳、彈性開放,富於啟發。

我想大叫她們難不成都被閹了,睪丸酮從來沒有授權她們這麼熱情又隨和吧。她們好到不像真的,讓我反覆想起日本漫畫《我可以被擁抱嗎?因為太過寂寞而叫了蕾絲邊應召》憂鬱症作者永田カビ從女女交易網站找到的,在賓館床上親切照顧她的女孩兒們。雖然那些女孩兒有時也因為認真過頭,賣力服務,而在另一極端和自慰男人遙相呼應。電影女主角選了有女性乳房、陰莖的生理男,也令人想起永田カビ想找年輕母親類型的性伴侶。

王朝和馬漢各在自己的場次,問她想要什麼。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,跟她們問路,她們得要陪她一步一步一起找。就像她身上衣服的黑色,她家裡的全白,乍看禁慾的無色彩,是還不知道要上什麼色的未定狀態。她的家,空著,只能用演奏會唱片的聲音去填滿空氣,她告訴訪客她爸爸是鋼琴師。所以,其實那滿滿的聲音,也不是她的顏色。

你對你的身體有什麼感覺?

她不知道。跟自慰男人一樣,她的腦袋跟身體也被大鋸美人分家,沒聯絡很久了。



女主角老父住院。她趁探望,固定隔窗偷看一個集體治療。室內暖白,到處都是枕頭靠墊,整個是天堂雲堆,眾人有如半裸肥胖小天使亂飛。人人白衣,兩兩一組坐躺,同性或異性都有,每組當中都有一位腦性麻痺者、小兒麻痺者,或輪椅身障者。老師在帶靜心,接著要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到指尖,去觸摸對方的臉,像是指尖長了一隻眼睛。非常慢。非常慢。

起初我想說這也是性治療,後來看好像是單純的治療。不過,所有療癒必然同時帶來性的療癒。這邊也一樣,看似很不OK、需要幫助的人,跟看似很OK的人,馬上逆轉。完全是佐藤學,讓小學生互相教。

眉目深邃的光頭青年,因隔絕於自己的情緒而受苦。尾隨著一個黑豹一般、鞭子一般的貼頭皮黑短髮美女,從服飾店她試過的衣衫上拈起她的頭髮,在她離開咖啡店後、進去啜她喝剩的那杯咖啡,躺在床上想著她,整個人在無邊吶喊聲中變成她。

課堂上同組的小兒麻痺長髮青年,鏡頭用大量時間凝視他,他清澈透亮的藍眼,上排牙齒扭成一個蛋杯大小,舌頭僵固貼在上排牙齒底下吐出,生人辨認他的話聲需要一點時間適應。四肢萎縮,臥躺任人搬運。

然而,「你對你的身體有什麼感覺?」

他愉快地清點:
我喜歡我的眼睛,大家都說很漂亮。
我喜歡我的頭髮,有我的個性。
我喜歡我的生殖器,尺寸正常,功能很好,整個完美......



有人會覺得這叫做政治正確,過於模範。但我看了哭。

因在台灣,政治正確,永遠只是右派用來罵根本不成氣候的左派的髒話。此地許多人把張愛玲偶一為之的俏皮話奉為圭臬:「最近我在一中英文書上看到兩句話,借來罵那種對於自己過份感到興趣的作家,倒是非常恰當:『他們花費一輩子的時間瞪眼看自己的肚臍,並且想法子尋找,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興趣的,叫人家也來瞪眼看。』」忽略張的自嘲:「我這算不算肚臍眼展覽,我有點疑心,但也還是寫了。」斷章取義,貶低自我揭露,限制自己,也用來攻擊他們不感興趣的人。

我想給專制國家的特色清單加上一條,就是把肚臍眼列為禁忌,非禮不看不聽不說。

這部電影剛好用了一段戲來討論看肚臍的妙處。但講什麼我已經忘了。因為看這部電影的大部分時間,我都在想自己的事,跳過很多對白情節,應該也看錯寫錯一大堆。

我像片中不斷曝光入鏡的收音麥克風、攝影機、導演一樣,參加了這部電影,跟他們一起討論自己。



這部片講英語,起初我覺得很奇怪,想像國片全台灣演員,在沒有劇情合理性(譬如外商公司、美國學校等環境)的情況下,全英語演出會是怎樣,演員和觀眾有辦法入戲嗎?像《犬之島》,把故事舞台的日語,當成狗狗耳中人類講的外星話,我們狗狗跟觀眾都聽不懂啦;我們狗狗都講英語,這才是人話啦。是好了沒。

隨著後來不停累積那些攝影機跟人鏡裡鏡外來來去去,我開始相信它其實不是電影,本質是跨國工作坊。所以用英語,要觀眾介入。



總之呢,

我花費一輩子的時間看自己的肚臍,

並且想法子尋找,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興趣的,叫人家也來看。



開頭自慰男人身上的保加利亞語刺青,意思是:「這有點隱私。」(誤)

(圖為此片劇照)
#禁身接觸
#性創傷
#親密恐懼

2018年10月9日 星期二

裡面和外面互相獨立的世界1:在南港站陷入龍與地下城式的迷路


(捷運百貨、格林納威、他的太太和她的女兒)

這晚穿越大雨去看格林納威太太幫他拍的紀錄片《格林納威:胡說爸道》。上網查喜樂時代影城,十一到十四樓。從地圖上看,似乎在捷運共構百貨旁邊的某棟。我無助地來回搜尋線索,飢不擇食見那複雜龐大的建物平面圖一處寫著萬怡酒店,大喜說不定戲院是在旅館樓上(錯),如果見到旅館的門面就進去找吧。
街景照片是灰磚的人行道路樹,灰色矮牆後,遠處灰色的方形大樓。毫無辨識度可言。
喚起夜裡經過的印象,當地在修車廠鐵皮違建、荒煙蔓草、野狗一地狼藉午睡叢中,憑空冒出一整排無機質的巨大水泥盒子,真的不知道哪一棟是哪一棟。
人到南港車站,穿越一樓CITYLINK,瀏覽走道兩旁的咖啡店服飾店。短褲涼鞋鄰居模樣的老夫妻進門閒逛晚餐選擇,年輕母親帶女童排隊上廁所(竟然只有三格廁間),粉領下了班來攤位買包焦糖滷味鴨翅療癒身心。正感覺順利,出得門來,結束。咦?
放眼望去建築物都遠隔重障,我心在雨中緩緩揚起了〈紅河谷〉西部拓荒時期的民歌,彷彿面對無邊無際的夕陽荒野、仙人掌和風滾草,覺得西出陽關無故人。眼前哪有什麼旅館門面,對面就遠遠一個水泥矮盒子,不像有十四樓。

大群紅黑體育服的中學生,擠滿了人行道,百無聊賴等遊覽車來接。
我穿過人群間曲折的空隙。來往車聲中,似乎他們只是一些逆光的人體雕像黑影,疲憊而靜默。
在學時很習慣這種配合環境暫時成為物品的,溫馴等待的時間,不吵不鬧,不搞破壞、不亂跑,一切處於控制下。他們正要被當成一些板條箱,整批裝車,運輸配送。這是行程中沒有情緒色彩也沒人拍照上傳的空檔,也許有人會因此有空記得,對方臉上不講話的表情。我暗自希望他們把對方那表情揣進胸袋藏好,像是偷偷在心裡畫下來。
憑地圖印象過街找尋。過街是捷運站另一出口,上班族男女竄出地下電扶梯口,橫過我面前,紛紛衝向到站的公車。我停步讓路,看雨滴水流淌下公車led燈酣飽紅字的濕艷。回頭卻瞥見對街所來處,大廈立面上霓虹大字「喜樂時代影城」。咦?

我得回去剛出來那棟。但大雨中,我已忘了斑馬線的存在。轉頭搭電扶梯下捷運站過街,以為地下層會有電梯上十一樓戲院。兩截電扶梯下了大約三層樓高度,平日路過也常搭這電扶梯去借廁所,此時一邊緩緩下降,卻一邊覺得矛盾,似乎距位於高樓的目標越離越遠。
地下層是台鐵售票櫃檯。穿越台鐵,見到麵包店美食街就心生安慰。以為車站從美食街開始,就是百貨公司範圍,所以那裡應該有通往戲院的電梯。
結果美食街只是一小區攤位,美食街對面隔著廣場,一道電扶梯往上,標明往GlobalMall環球購物中心。
喔走這總該對了吧,幻想上面一樓會是化妝保養品專櫃,有櫃姐攔路送你面膜試用包要換個資。中央有電扶梯,邊角有電梯,秩序井然的正常世界。
萬萬想不到。出得地面,捷運站空蕩蕩,是通道空間。站外是個露天咖啡花園。沿購物中心外牆,一溜戶外圓桌、鐵椅,情侶相向而坐,一點也不像上班煩悶、塞車擁擠、下雨狼狽的星期一傍晚。
為什麼大家可以坐在垃圾堆裡如此悠閒,快要得道升仙。待會也不用去地下停車場牽車,從桌底下拉出一隻仙鶴,就吹著笛子雙雙騎走了。

走進購物中心美食街,在大型輸出的拉麵照片看板後,沿著走道擺滿零食雜貨攤位,目不暇給。但找起路來又使人一愣。頭頂上的標示牌,獨缺電梯。
而上頭標的樓梯,似乎是門外那座懸空的大樓梯。那樓梯平板、闊大的式樣,像是通往區公所或圖書館,而不是百貨公司。
美食街廣場中央,小小的旋轉樓梯前,立著廣告看板,看似餐廳獨立入口,而不是通往二樓大廳。
再往外走去,那裡有更多滿坑滿谷的餐廳麵包店咖啡店。但連標示牌都消失了。
啊啊。我抱頭。明明臨街的外牆就寫著戲院的名稱不是嗎,應該我進門搭個電梯,電梯門打開就是霓虹燈管橫過黑色反光的售票櫃檯不是嗎。結果卻發現自己闖進了愛麗絲夢遊仙境的電玩。愛麗絲一路翻山越嶺闖空門,身體不斷放大拉長變小,但就是走不出去。那些餐廳和攤位潮湧而來,將我淹沒。

我回美食街再重走一圈鬼打牆,決定我遇難了。哭著從背後撲向一位擺攤的圍裙小姐求救,問她怎麼去十一樓。
開口才發現她正拿著一疊複寫紙手開發票,打工青年也翻開帳本,似乎在對帳交接,該不會正值一個被打斷就要重來的工作。她很忙不會理我吧。
正準備被拒絕道歉走開,她問我要去A棟、B棟還是C棟。啥?我發現我連這點常識都沒有,只好說「喜樂時代影城」。
她說喔那是潤泰。我肅然起敬。百貨業內用語。講CITYLINK還是GlobalMall的是死老百姓,講潤泰的就是老兵油子。問她就問對人了。
我還光顧著欽佩時,她「前面電扶梯上去二樓走到底」已經講完。
咦?

看我表情空白、以金山小鶴水田姿勢呆立當場,她握著那疊發票,毅然放下攤位上的忙碌,帶頭往外走。手把手從注音符號ㄅㄆㄇ教起。
領我走回捷運站,她指著電扶梯說,往上搭會到一樓。到一樓再往前走、搭另一段電扶梯到二樓。然後你往前走會經過A棟、B棟,再走到盡頭才是C棟。記住,絕對不能在一樓中途停下,因為還有個二樓空橋才會通到C棟。
那就是我剛犯的錯誤。我痛哭流涕千恩萬謝,小姐一笑說沒關係,很多人都搞不清楚。
災難一場,原來砲灰很多,標示很少。她根本指路專業戶,頸掛小桶白蘭地的聖伯納雪地救難犬。
這是一個封閉的寵物鼠水管迷宮樂園,齧齒類的你可以鑽在塑膠透明彩色水管裡頭、自體循環亂跑一整年,還奇怪怎麼老在兜圈。
她熱情地微笑,起勁地說去C棟你慘了,難度很高。等到了C棟,還要怎麼怎麼搭電梯才能上樓。
等她說完,我也忘得一乾二淨。
但是大家都很開心,互相信心滿滿(?)揮手道別。

路癡勇者的冒險途中,有位黑西裝老先生旅客,攔路問我,高鐵怎麼去。
真正誠實的答案就只有四個字「我不知道」,或許再加上狗急跳牆老羞成怒的「滾開」,只盼能帶他回頭請教擺攤小姐指引迷津。但我羞於啟齒,偽裝自己,煞有介事尋看牆面指示牌,當然那裡連個屁也沒寫,只有百貨樓層介紹。
我臉上呵呵陪笑,內心哭泣,揮別棄他於荒野。
他溫和回笑說沒關係,走了。
我目送他那孤獨卻故作堅強的背影。禿鷹在他的頭頂盤旋,風吹過羚羊頭顱的枯骨,發出呼嘯聲。
你問道於盲,其實我跟你一樣都是難民啊。你要是看到UNHCR聯合國難民署的藍色標誌就進去問吧。
我也沒什麼可以留給你,來,這裡有把鏟子,你要是真的不行了就先給自己挖個坑。

到C棟上十一樓,買完票,影廳在十四樓二十二廳。
十一樓有電扶梯上十二樓。到十二樓,沒了。
左右看,大廳中央是等候區,設了很多咖啡座讓人滑手機,但什麼樓梯都沒有。咦?
原來十二樓要搭電梯上十四樓。終於找到電梯,等很久。我心想當然,這十一樓,電梯上來要很久。見到告示,指示可以走樓梯,於是進安全門走上去。
樓梯很長,要上兩層樓。一格格台階貼了「走到這消耗了多少卡路里」的紅白打氣貼紙。
在意想不到的地方,出現了這種早覺會步道的標語。等下它就會告訴我現在又多少卡了,熱量等於一碗蚵仔麵線,讓人覺得還是這輩子都別再進食比較划算。
跟樓梯標語這番對話告訴我,觀眾對走樓梯多麼深惡痛絕。與其作這種滿懷歉意的打氣,不如找個正牌設計師把動線、地圖、標示搞好怎麼樣。不對,我搞錯了。這整個就是大地遊戲大地遊戲大地遊戲啊。

看完電影搭電梯下樓。按一樓,按鈕不亮。從一樓開始,按遍了各層,只有十一樓會亮。
原來這電梯只來往於十四樓和十一樓之間。奇幻到我覺得我可以住在裡面,三年不被發現。
到了十一樓,幽暗中黑衣男男女女,影影綽綽穿梭,就找不到一個工作人員讓我打攪。還是請教了賣爆米花櫃檯的先生怎麼下樓。
他面露迷惘。啊?前面右轉搭電梯。
不要問我為什麼,這電梯我不是剛才搭過。這是一個謎,我也不懂。
下樓同電梯有兩對情侶,我想訪問他們生還的喜悅,剛才困在這棟鬼屋的踉蹌心慌。但我們還是假裝這個夜晚平凡無奇,各自想著心事,在不同樓層離開。

(圖為格林納威畫作)

#南港車站
#迷路

裡面和外面互相獨立的世界2:深夜旅館走廊推著吸塵器的女人

在戲院十四樓,曲折盤旋的走道盡頭,有個二十五廳!怎麼有辦法裝到二十五個廳。原來這廳哭爸小,小到只有三十幾個座位,走進去像美商影業在辦公室旁附設的試片間。
等到開演後,全場只有三個人。各人選好寶座像在自家沙發上自在地攤平手腳,低聲說笑。萬事俱備,只缺火鍋。
不久一個女孩走了進來坐下。我知道她打開了紙袋,因為頓時咔啦脆雞(中辣)擴散開來瀰漫了整個黑暗空間,宵夜文似的讓人莫名餓了起來。等她全部裝進肚子以後,那香氣還盤旋了一會兒,供人懷念。
等到銀幕上映出當年的藝術電影片段回顧,我轉而覺得這裡像90年代的太陽系MTV,等冷氣冷到縮著一邊看片一邊凍到受不了的時候,可以打電話叫櫃檯來碗滿漢牛肉泡麵禦寒。

電影結束前的兩分鐘,外面有人拉開厚隔音門,開了一條縫,似乎望著影廳內的動靜。
那高高的門一直沒關上,底下小小的人影一直停在那裡。
那童話般畫面很美,又很恐怖。像是非人之物,地精,地縛靈,座敷童,窺伺客廳酒聚人世的熱鬧。
看完電影出來,經過一位帶位員,鴨舌帽圈出馬尾。厚地毯上深宵靜默,她從走廊旁的小房間開門,推出幾具大型的吸塵器,好像在執行旅館住客凌晨退房去趕紅眼班機後的清潔工作。
剛才原來是她。我想到她在銀幕前空曠地毯上,拖著吸柄,吸那些炸雞脆屑,在下一場人潮湧進以前清乾淨。
散場太晚了。

走道上,一個年輕男生收票員,站在兩個方形大垃圾桶後,拉開紙杯飲料的杯蓋,把一杯冰塊碰撞的冷飲倒進收集桶。然後撿起下一杯,做同樣的事。
想起稍早買票時,售票的年輕女孩,反覆推銷菜單上七十元的飲料,隨票優惠三十元。說了又說。
她說著,隔壁售票櫃檯的女孩子,又同樣對隔壁買票的男人重說好幾遍。
賺這三、四十元,可能花了從頭到尾幾個人一百元的勞力,只是他們不這麼算。利潤,每個環節,都是毫不吝惜的指揮投入大量基層的勞力,從流水線刻板重複的動作中產生的。你會產生一種印象,勞力像是不要錢的自然資源。
在這種模式下,在台灣做這些事的人,都非常年輕。日本香港做這些清潔跑堂服務的很多是老人。台灣被擠進這些工作的人,卻年輕很多。
我想帶位員或售票員是他們的兩三分工作之一。說到青春的回憶,人們會在老年想起,在那深夜幽暗走道上,來回吸著地毯,來回倒著冰塊和飲料。
他們很年輕但是青春被偷了。
(圖為格林納威畫作)

裡面和外面互相獨立的世界3:格林納威死亡預告

電影《格林納威:胡說爸道》意外地單刀直入。格林納威被太太和兩個青春期女兒押著開了一場記者會,尖銳的提問圍剿,逼得他轉開目光不看對方,顧左右而言他。問他為什麼不回答,他說這是鏡頭外才講的事情。
妻女抱怨。
你總是不看人眼睛。你總是不直接回答問題,反而圍繞著問題本身打轉,用更多問題淹沒對方。
他回答了,但力持鎮定。在女兒幾乎逼哭他的時候,回答:「時間過去很久,我已經沒什麼情緒了。」
我覺得不算回答。哀嘆這種記者會壓迫性質的擊球來回問答,高度意識鏡頭公眾的窺視,格林納威重裝戒備、心存防衛,根本沒有自我揭露的餘裕,毫不電影。

但原來,他這輩子就是這樣的人,閃爍其詞,避談自己。
拍紀錄片只是一個藉口。太太女兒想要把他關在攝影機景框的捕鼠籠裡,壓在顯微鏡蓋玻片底下,逼問他那些,他在日常生活中永遠不會回答的問題。

格林納威離婚再婚,片中提問的兩個女兒都是拍片的現任太太莎斯姬亞.波德克所生,離婚後他沒再見過前任生的兩個女兒。
電影中,他跟太太--一位荷蘭藝術家--住在阿姆斯特丹。太太是錄像裝置藝術家,在格林納威畫展中一起展出主題錄像作品,或是夫妻共同作錄像裝置展。格林納威和他過去的電影,似乎成了她重要的創作主題。
大女兒說,跟媽媽上網搜尋,得知異母姐姐生了孩子,已經七歲。女兒抱著他頸子,上半身披在他頭上,問他難道不想見孫兒。
小女兒又是另一種刁難,問他,是否又會同樣拋棄她們姐妹。令人啞口無言。
太太不避忌從鏡頭後發出教練指示:「她只是個十四歲女孩。身為她的爸爸,這時候你應該要安慰她。」新手爸爸的他,連忙向女兒保證離婚不會再發生。
娶了這太太,格林納威手足無措需要翻譯時,就有翻譯。太太就是彼得杜拉克說的,企業組織需要一位經理人,幫助講話太專門讓人聽不懂的專家(格林納威)實現成果。
每個人的心事,外人難以想像。格林納威75歲了,只想80歲要自殺,離婚?哪可能。小女兒嘴巴說怕他離婚,但片中提問不斷引向死亡:你怕被活埋嗎?有人因為怕活著被誤判死亡,給醫師一把刀子,要求等他死後下葬前,醫師往他心口戳上幾刀,確保他不會在棺材裡醒來發現被活埋。女兒問:等你死了,也要我戳你幾刀嗎?
你希望死後畫作怎麼處理?丟掉可以嗎?
葬禮怎麼辦?
你真的80歲要自殺嗎?
這才是正題。說怕他離婚背後,女兒真正關注的:你真要自殺?你會拋棄我們嗎?
表示格林納威對自殺很認真。
這家人在討論父親決定要死這件事,在婉轉勸退和接納商辦後事之間反覆來回。一如當年他電影將食人、強暴、裸露、殺夫,與聖詩、名畫、教堂一視同仁看待。

電影裡,格林納威說寫歷史的人都在鬼扯,歷史沒有真的。
我想他說的不是歷史學家,是他自己,他拍電影就是個歷史膺品偽造師。
當年我愛格林納威那嚴整組織、排比對稱、詩性的無厘頭,認真嚴肅地虛構歷史文件,新聞旁白,標本,遺物,圖表。我覺得《姓弗的人列傳》超好笑的。朋友在電資館的辦公室三面隔間板裡跟我一起戴耳機看《建築師的肚子》,無奈看著我一個人癡笑到椅子快翻過去。
現在我明白了那是種逃避。藝術是,面對難題,顧左右而言他,越扯越遠,天涯海角不復返。
而那時候我確實需要逃避。

格林納威想去死。
他說是老。我覺得可能連跟年老都無關,這輩子一直想去死。
他一直對自己不滿意,對女兒態度也像在考試。
逛完美術館,女兒坐在邊角空地上翻看一疊名畫明信片,可能是紀念品商店剛買的,一一報出畫家名字。格林納威遠遠站一旁,說,講錯了五個,你要再加強。
我無法置信這有什麼好加強,格林納威剛才跟女兒作畫時,不是說「只要你畫得滿手墨汁就是好畫」嗎。
但他再加強說得理所當然。兩人都把遊戲看得極其認真,女兒懊惱失敗,認真核對,逼父親承認他弄錯一個,忘了兩個。父親身上流露一種伸手把物品歸好位的安心,令人不寒而慄。看到這段時,他會發現嗎?
過後我才想到,片中這段的意思是,格林納威亞斯伯格症過目不忘。隨手買買明信片,就記住那十幾個畫家清單。全家對此都理所當然。
他說,他問問題,世人反應都太慢,害他等得無聊,只好丟更多問題作弄他們。
我想他一直是個局外人。
為什麼他要自殺,每個人對此是怎麼想的,才是電影避而不提,沒辦法談的,角色身後的巨大背景。

父女靠著對方坐在沙發上。談到愛,十四歲女兒忽然哭了起來。格林納威試著打圓場,說:「我知道你剛失戀,但你談戀愛是否太早了?英國人平均一輩子談2.5次戀愛,當然,你很難談0.5次戀愛......」
女兒擦淚打斷他:「你可不可以不要講話像個評論家。」
忽然間我覺得這就是世間每個父親的肖像。對坦露情緒感到尷尬困窘,一心假裝沒這回事,假裝自己不在場。
片中的格林納威,並非大師名導;是妻女眼中凡人的面龐,有時格林納威比他的年紀老,有時他很小。
電影開頭,太太在家動手替他理髮。他聽到太太宣布剪完頭髮,一笑。
像小男孩理髮,讓大人在臉上睫毛上動剪,冰冷大刀片挨擦著他緊張跳動的靜脈皮膚挪動,感覺緊張,生死一線。以至終於解脫時,那笑單純得令人心碎。
總在故作姿態發表社論隱藏自己的父親,有時真情流露,是個困惑的小男孩。
父親不只是普遍固定片面的身分、義務,他還是一整個人獨特的歷史、複雜的情緒。他說「真相每分鐘都在改變」,人就是這樣面貌多變。
我以為片名「The Greenaway Alphabet」片商佳映翻譯成胡說「霸」道,看完才發現,是胡說「爸」道。
主題是父親。
確實如此。

電影很好玩。但去戲院那段路甚至更好玩。
(圖為格林納威畫作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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