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10月9日 星期二

裡面和外面互相獨立的世界1:在南港站陷入龍與地下城式的迷路


(捷運百貨、格林納威、他的太太和她的女兒)

這晚穿越大雨去看格林納威太太幫他拍的紀錄片《格林納威:胡說爸道》。上網查喜樂時代影城,十一到十四樓。從地圖上看,似乎在捷運共構百貨旁邊的某棟。我無助地來回搜尋線索,飢不擇食見那複雜龐大的建物平面圖一處寫著萬怡酒店,大喜說不定戲院是在旅館樓上(錯),如果見到旅館的門面就進去找吧。
街景照片是灰磚的人行道路樹,灰色矮牆後,遠處灰色的方形大樓。毫無辨識度可言。
喚起夜裡經過的印象,當地在修車廠鐵皮違建、荒煙蔓草、野狗一地狼藉午睡叢中,憑空冒出一整排無機質的巨大水泥盒子,真的不知道哪一棟是哪一棟。
人到南港車站,穿越一樓CITYLINK,瀏覽走道兩旁的咖啡店服飾店。短褲涼鞋鄰居模樣的老夫妻進門閒逛晚餐選擇,年輕母親帶女童排隊上廁所(竟然只有三格廁間),粉領下了班來攤位買包焦糖滷味鴨翅療癒身心。正感覺順利,出得門來,結束。咦?
放眼望去建築物都遠隔重障,我心在雨中緩緩揚起了〈紅河谷〉西部拓荒時期的民歌,彷彿面對無邊無際的夕陽荒野、仙人掌和風滾草,覺得西出陽關無故人。眼前哪有什麼旅館門面,對面就遠遠一個水泥矮盒子,不像有十四樓。

大群紅黑體育服的中學生,擠滿了人行道,百無聊賴等遊覽車來接。
我穿過人群間曲折的空隙。來往車聲中,似乎他們只是一些逆光的人體雕像黑影,疲憊而靜默。
在學時很習慣這種配合環境暫時成為物品的,溫馴等待的時間,不吵不鬧,不搞破壞、不亂跑,一切處於控制下。他們正要被當成一些板條箱,整批裝車,運輸配送。這是行程中沒有情緒色彩也沒人拍照上傳的空檔,也許有人會因此有空記得,對方臉上不講話的表情。我暗自希望他們把對方那表情揣進胸袋藏好,像是偷偷在心裡畫下來。
憑地圖印象過街找尋。過街是捷運站另一出口,上班族男女竄出地下電扶梯口,橫過我面前,紛紛衝向到站的公車。我停步讓路,看雨滴水流淌下公車led燈酣飽紅字的濕艷。回頭卻瞥見對街所來處,大廈立面上霓虹大字「喜樂時代影城」。咦?

我得回去剛出來那棟。但大雨中,我已忘了斑馬線的存在。轉頭搭電扶梯下捷運站過街,以為地下層會有電梯上十一樓戲院。兩截電扶梯下了大約三層樓高度,平日路過也常搭這電扶梯去借廁所,此時一邊緩緩下降,卻一邊覺得矛盾,似乎距位於高樓的目標越離越遠。
地下層是台鐵售票櫃檯。穿越台鐵,見到麵包店美食街就心生安慰。以為車站從美食街開始,就是百貨公司範圍,所以那裡應該有通往戲院的電梯。
結果美食街只是一小區攤位,美食街對面隔著廣場,一道電扶梯往上,標明往GlobalMall環球購物中心。
喔走這總該對了吧,幻想上面一樓會是化妝保養品專櫃,有櫃姐攔路送你面膜試用包要換個資。中央有電扶梯,邊角有電梯,秩序井然的正常世界。
萬萬想不到。出得地面,捷運站空蕩蕩,是通道空間。站外是個露天咖啡花園。沿購物中心外牆,一溜戶外圓桌、鐵椅,情侶相向而坐,一點也不像上班煩悶、塞車擁擠、下雨狼狽的星期一傍晚。
為什麼大家可以坐在垃圾堆裡如此悠閒,快要得道升仙。待會也不用去地下停車場牽車,從桌底下拉出一隻仙鶴,就吹著笛子雙雙騎走了。

走進購物中心美食街,在大型輸出的拉麵照片看板後,沿著走道擺滿零食雜貨攤位,目不暇給。但找起路來又使人一愣。頭頂上的標示牌,獨缺電梯。
而上頭標的樓梯,似乎是門外那座懸空的大樓梯。那樓梯平板、闊大的式樣,像是通往區公所或圖書館,而不是百貨公司。
美食街廣場中央,小小的旋轉樓梯前,立著廣告看板,看似餐廳獨立入口,而不是通往二樓大廳。
再往外走去,那裡有更多滿坑滿谷的餐廳麵包店咖啡店。但連標示牌都消失了。
啊啊。我抱頭。明明臨街的外牆就寫著戲院的名稱不是嗎,應該我進門搭個電梯,電梯門打開就是霓虹燈管橫過黑色反光的售票櫃檯不是嗎。結果卻發現自己闖進了愛麗絲夢遊仙境的電玩。愛麗絲一路翻山越嶺闖空門,身體不斷放大拉長變小,但就是走不出去。那些餐廳和攤位潮湧而來,將我淹沒。

我回美食街再重走一圈鬼打牆,決定我遇難了。哭著從背後撲向一位擺攤的圍裙小姐求救,問她怎麼去十一樓。
開口才發現她正拿著一疊複寫紙手開發票,打工青年也翻開帳本,似乎在對帳交接,該不會正值一個被打斷就要重來的工作。她很忙不會理我吧。
正準備被拒絕道歉走開,她問我要去A棟、B棟還是C棟。啥?我發現我連這點常識都沒有,只好說「喜樂時代影城」。
她說喔那是潤泰。我肅然起敬。百貨業內用語。講CITYLINK還是GlobalMall的是死老百姓,講潤泰的就是老兵油子。問她就問對人了。
我還光顧著欽佩時,她「前面電扶梯上去二樓走到底」已經講完。
咦?

看我表情空白、以金山小鶴水田姿勢呆立當場,她握著那疊發票,毅然放下攤位上的忙碌,帶頭往外走。手把手從注音符號ㄅㄆㄇ教起。
領我走回捷運站,她指著電扶梯說,往上搭會到一樓。到一樓再往前走、搭另一段電扶梯到二樓。然後你往前走會經過A棟、B棟,再走到盡頭才是C棟。記住,絕對不能在一樓中途停下,因為還有個二樓空橋才會通到C棟。
那就是我剛犯的錯誤。我痛哭流涕千恩萬謝,小姐一笑說沒關係,很多人都搞不清楚。
災難一場,原來砲灰很多,標示很少。她根本指路專業戶,頸掛小桶白蘭地的聖伯納雪地救難犬。
這是一個封閉的寵物鼠水管迷宮樂園,齧齒類的你可以鑽在塑膠透明彩色水管裡頭、自體循環亂跑一整年,還奇怪怎麼老在兜圈。
她熱情地微笑,起勁地說去C棟你慘了,難度很高。等到了C棟,還要怎麼怎麼搭電梯才能上樓。
等她說完,我也忘得一乾二淨。
但是大家都很開心,互相信心滿滿(?)揮手道別。

路癡勇者的冒險途中,有位黑西裝老先生旅客,攔路問我,高鐵怎麼去。
真正誠實的答案就只有四個字「我不知道」,或許再加上狗急跳牆老羞成怒的「滾開」,只盼能帶他回頭請教擺攤小姐指引迷津。但我羞於啟齒,偽裝自己,煞有介事尋看牆面指示牌,當然那裡連個屁也沒寫,只有百貨樓層介紹。
我臉上呵呵陪笑,內心哭泣,揮別棄他於荒野。
他溫和回笑說沒關係,走了。
我目送他那孤獨卻故作堅強的背影。禿鷹在他的頭頂盤旋,風吹過羚羊頭顱的枯骨,發出呼嘯聲。
你問道於盲,其實我跟你一樣都是難民啊。你要是看到UNHCR聯合國難民署的藍色標誌就進去問吧。
我也沒什麼可以留給你,來,這裡有把鏟子,你要是真的不行了就先給自己挖個坑。

到C棟上十一樓,買完票,影廳在十四樓二十二廳。
十一樓有電扶梯上十二樓。到十二樓,沒了。
左右看,大廳中央是等候區,設了很多咖啡座讓人滑手機,但什麼樓梯都沒有。咦?
原來十二樓要搭電梯上十四樓。終於找到電梯,等很久。我心想當然,這十一樓,電梯上來要很久。見到告示,指示可以走樓梯,於是進安全門走上去。
樓梯很長,要上兩層樓。一格格台階貼了「走到這消耗了多少卡路里」的紅白打氣貼紙。
在意想不到的地方,出現了這種早覺會步道的標語。等下它就會告訴我現在又多少卡了,熱量等於一碗蚵仔麵線,讓人覺得還是這輩子都別再進食比較划算。
跟樓梯標語這番對話告訴我,觀眾對走樓梯多麼深惡痛絕。與其作這種滿懷歉意的打氣,不如找個正牌設計師把動線、地圖、標示搞好怎麼樣。不對,我搞錯了。這整個就是大地遊戲大地遊戲大地遊戲啊。

看完電影搭電梯下樓。按一樓,按鈕不亮。從一樓開始,按遍了各層,只有十一樓會亮。
原來這電梯只來往於十四樓和十一樓之間。奇幻到我覺得我可以住在裡面,三年不被發現。
到了十一樓,幽暗中黑衣男男女女,影影綽綽穿梭,就找不到一個工作人員讓我打攪。還是請教了賣爆米花櫃檯的先生怎麼下樓。
他面露迷惘。啊?前面右轉搭電梯。
不要問我為什麼,這電梯我不是剛才搭過。這是一個謎,我也不懂。
下樓同電梯有兩對情侶,我想訪問他們生還的喜悅,剛才困在這棟鬼屋的踉蹌心慌。但我們還是假裝這個夜晚平凡無奇,各自想著心事,在不同樓層離開。

(圖為格林納威畫作)

#南港車站
#迷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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